震泽人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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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  寻山问水的意义,其实不仅止于看到什么、听到什么或是吃到什么,以我的感受,更多的是对当下固有的、定规的时间体系的打破与躲藏。比如,到大都会、到夜场,总感到是韶华易逝、青春难再,欢愉之际不免更添焦灼;登名山、邀深海,则顿感天地阔大而人生微渺、不过弹指一瞬;而到百年古旧的老屋深宅,对时间概念的体会,则又是另一种的转折与回味了——这次去的是江南之南、水乡之宗的震泽古镇,此镇以太湖别名“泽”被天下而名“震”四野。镇上曲水环流、深巷通幽,更有古旧大宅如闲棋散布,而我一脚踏进去的,正是其中的师俭堂。

    师俭堂之大气、之阔气、之神气,在苏浙市镇中或居前列:占地2500余平方米,三面临水,面铺五间、六进穿堂,宅内含街,前门上轿、后门下船,水陆称便,大小房屋147间,集河埠、行栈、商铺、街道、厅堂、内宅、花园、下房等为一体,实在罕有——算了,且不列这些令人咋舌的名目了,只说几样观感,以及由这观感所带动的心思。

    一说其色泽。江南古宅,一眼看去,有种低沉之美,或是缘于那样一种不可复制、不可模拟的“灰”:屋是瓦灰,砖是青灰,木是褐灰,地是墨灰,柱是红灰,石是烟灰,墙是白灰,深浅不同,含光吐阴,其“旧”时光的韵气,四处浮动,有淡笔洇宣之意,有黄梅雨后之湿,有陈酒温热之熏,有故人背影之远,在这样的古宅里三转两转,四处张看,心中立时便慢了下去,一切的焦燥、急进、功名,如市声潮退、雁群极目。

    二说其细节。看师俭堂,最大的一个感触便是“讲究”,扶门,推窗,望梁,上楼,拐弯,低头,目之所致,手之所抚,无一不是精雕细做,穷极能事。这当然是财富或曰资本的体现,但这些雕琢,其所咏祝的主题,如岁寒三友、季节四宝、琴棋书画、八仙过海、佛教故事与忠孝亲图等等,涵盖了俗世之趣、自然之好、文化审美与人生寄托,一一看去,着实有因富而贵、因贵生尊、由尊而温之慨。不免想到现在的千万富者,富则富矣,金光闪动逼人眼目,但贵气或温雅,则往往遍寻不见,个中差异,令人长叹。

    三说机巧与逸趣。师俭堂主人徐氏世代为商,兼营米粮与丝绸,此宅的实用巧机与闲情逸致处处可见,比如,在楼上房仓与楼下铺面之间,开凿一方方正正的洞口,既可上下行物,又可关照楼下动静,颇有现代意味的“监视器”之功;楼下紧挨着的两个小天井,修长宛转,形如人之双眉,别名“眉毛天井”,着实闻之欲笑。再如,宅内有一小花园,名“锄经园”,本来只是个极不规正、且相当局促的梯形,但主人富有巧思,在高处倚山墙建半个凉亭,三面皆可通人,有飞鸟之势;又筑假山一座,石皱多波,有流水之韵;又建佛楼一座,四面裙板皆布书画,并建成活动落地长窗,冬可封闭取暖,夏可开合得风,实在称得上人间洞天。这佛楼不大、也不算最复杂,可那种安逸与闲适的感觉,使得我们几个人走到这里,都痴住了不愿再动,毕竟,一辈子里,能有几时会在这样的地方小伫片刻?对了对了,还有这个,我最喜欢的,不知是走到第几进的第几间(因为此宅实在是大,我们这种小户人家出来的,走走便转向了),在走廊里,往侧面看,忽然发现,主人在对面的墙上开了一个极小的“瓶”形门,窄得几乎只有半个人宽,只为取景之用——透过这个小小的瓶门,可以一直往外看到四层:看到另一个房间、这个房间的木雕窗、这个木雕窗外的长廊、这个长廊外的花园与树影!

    在二〇一一年,在三月的微雨里,在震泽,在宝塔街,在师俭堂,站在这个老宅的“瓶门”前,一直一直地往里看,像是透过宇宙的瞳孔与取景器,那里面,有着某种暗示与耳语,诉说生命的起源与终结,传递着可见与不可及,传递宿命,也传递超逸,强调隔阂,也强调通透,还强调静止与停顿……恍然间感到,时间,在这里慢了半生——我或非我,老与将老,成与未成,得与不得,实在,都可以淡去,散去。

   (鲁敏,江苏省作家协会副主席,著名作家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