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坐在阳光下喝茶。
　　十二月震泽的午间，在河边，轻风阵阵。又是阳光，又是风，仿佛半梦半醒。我背光坐着，眯起眼睛，看到阳光里的车，老房子，走来走去的人，坐着的人，喝茶的人。我觉得快乐，要笑出来，身体在满足的疲乏中松懈。松懈就是很舒服地坐着，什么也不想。
　　真是好啊。我们去吃面，也坐在露天。当然是这样，所有民间著名的美食店，都不饰装修，它们都在陋巷，店面窄小，面目模糊，但是东西做得好。这样的态度，因其在民间，所以更觉得可亲可爱。也许不是，当你喜欢上一个地方，就觉得这里什么都好。比如我现在，就觉得震泽很好，很可爱，因为我喜欢着它。
　　我们坐着喝茶的地方，原先是一片老房子。老房子的南边，是一条河。这个地方，河的南边是新震泽，北边是老震泽，风吹过来，从新到旧，风吹过去，由旧到新。一新一旧，有点相映成趣的意思。
有一次我们来的时候是晚上。
　　那是两三年以前的事了。有一个秋天的晚上，我们在震泽的老街上走。年代不一的老房子沐浴在月光里，就像是一只只藏满故事的口袋，只等袋口缓缓解开，一幕幕悲欢离合爱恨情仇就要苒苒地升腾。
　　在深夜造访师俭堂。从阴冷的日光灯里看那古旧时代的森凉建筑，仿佛一脚踏进了虚实难辨的世界。许多惊险而刺激的秘密，古代的现代的，今天的明天的，在拐弯抹角处伺机而动。像是历险。可是知道是安全的，所以非常放纵。
　　师俭堂当然是震泽的骄傲，它站在河的这边，经历一切，就这样，到了新时代。
　　再往东，是慈云寺，以及塔。关于塔，坊间流传着动人的民间故事。这些故事都很善良美好，民间故事大都有这样的愿望：歌颂惩恶除奸，邪不压正，以及坚贞不渝的爱情。现代社会没有这样朴素的民间故事，民间故事是只生长在旧时代土壤里的草。
　　塔的每一层都悬挂有铜铃。在月光里，铜铃随风而动，发出错落悠远的响声，如同声声叹息。从前的人，她坐在塔里，看着面前的河里舟来舟往，载不动许多愁。
　　现在呢，现在我们坐在阳光下。
　　这儿以前还有一间馄饨店。开在老房子里的早点店，热汽腾腾的早晨，自行车的铃声一路欢唱。现在这儿真空旷，房子拆了，是一片空地，一个停车场。那边是停车场，带来参观旅游的人，这边是空地，我们摆开桌椅，在喝茶。
　　震泽是一个久睡的美人，她睡醒了，然后顿了一下，开始梳妆打扮。她总是要出来见人的，出来之后，自然是焕然一新，光彩照人。
　　怎么会有这样的地方呢，让你觉得它新也是好的，旧也是好的，不变也是好的，变也是好的。它如此可爱，使人这样喜欢，自然不仅仅是景。
　　我们果然还在震泽遇到了十分可爱的朋友。
　　这些素不相识可爱有趣的震泽人民，陪我们坐在阳光与风里喝茶。他们不许我们打牌，他们说，这么做是不好的榜样。他们说，可以下棋。在这样的地方，下棋就是一件很好的事。他们说得很认真，一点都不开玩笑。这几位年轻的震泽人民，他们长得好看，精神健康，热爱家乡，性格有趣，谈吐不俗。
　　如果你在一个地方，看到了好的景致，又遇到了可爱的人民，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。
　　在这之前，去参观一个收藏家的收藏。他们一家住在祖传的老房子里。他一件件将收藏品介绍，很骄矜，他说，这些都不卖的，留着给自己的。
　　他也是说得这样认真，不容商量。可是，不令人生厌，觉得很可以理解，觉得有趣。
　　我从前第一次来震泽，是在初中的时候。那时我们在学校老师的带领下，到著名的震泽中学来参加一次竞赛。我们跟在老师的身后，弯弯曲曲地走了许多路。我晕着车，头晕目眩，觉得震泽是这样的陌生，并且相当复杂。现在，我回忆起来，是一次物理竞赛。没有想到，在多年以后，我会与震泽以完全不同的方式亲近，多么奇妙。

　　（作者简介：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）